作者:冰波
橙色的月亮上偶尔拂过丝丝云缕，宁静而端庄。
黑蓝的夜空里钉满了星星，深远而冰冷。
深蓝的大海，缓缓地起伏，透着舒畅的呼吸。
它，浮起来了。
仿佛一块平滑的礁石，海面上露出了它的背脊。这背脊呈蓝灰色，布满了白色的斑点，泛着深邃的幽光。这背脊，竟然如此像这星空！难道是这海洋不够大吗，还要披上一块星空在它身上？
它，就是巨大的蓝鲸。
蓝鲸看着月亮。
它浮在海面上，一动不动，像一个孤独的小岛。与它的身体相比，它的眼睛的确显得太小了。它们深深嵌在肉里，扑闪着幽幽的蓝光，像在狡黠地沉思着。
没有谁比蓝鲸更爱自己眼睛的生命了。蓝鲸的一生，始终都在孜孜不倦地调理它的眼睛。它用海水滋润、洗刷眼睛，让眼睛常常沐浴在橙色的月光和银色的星光里。特别是它还最爱吃那些发着绿光的浮游生物。这一切，都是为了让那双眼睛获得纯净的蓝光。
纯净的蓝光，是那么的神秘、幽远，灵动。因为，它是灵魂的光。
蓝鲸呼出一口气，热气在冷冷的空气中凝成雾滴，仿佛一根白色的水柱。
它的眼睛里，充满了对月光和星光的渴望。
一个女孩坐在海边一块高高的礁石上。
她仰头望着星空。
月儿隐隐，星儿朦胧；夜空仿佛裹着浓雾，大海一片茫然。
女孩睁大眼睛。她的眼睛异常美丽。然而，那是一双患了病的眼睛，视力一天天在减弱。各种药都医治不了，所有的医生都叹息、摇头。
这个世界的光亮和色彩，在她眼里，一天比一天模糊。过不了多久，她就会被投入永远的黑暗中。
“我还小啊……”
女孩的嘴唇颤抖着，睫毛上闪着泪珠。那泪珠，比她的瞳仁还晶莹。
“到海边去吧，听着浪声看看海，以后你听到浪声，就会和像看见海一样了。”
爷爷是这么对她说的。爷爷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渔民，他浸了一辈子咸味的海水，吹了一辈子腥味的海风。现在，他的浑身骨头都锈了，不能出海了。
爷爷爱海。在他看来，当一切将要从眼里消失的时候，唯有海是要永远记住的。
女孩虔诚地望着黑茫茫的大海。
“大海啊，给我的眼睛一点光明吧……”
远远地，传来一声低沉的螺号声。
朦胧中，看见一条帆船出海了。
怎么有人在夜里出海呢？女孩想。
模糊的船影里，亮着一盏蓝色的灯。
怎么是一盏蓝色的灯呢？女孩想。
蓝灯晃悠着，慢慢消失了，仿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。
海风推着帆船，悄悄地向前驶去。
船上，坐着一个年轻的渔民。
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杆矛。矛尖上带着倒钩，闪着白森森的光，冷冷的，像鲨鱼的牙齿。
桅杆上那盏蓝色的灯，发出鬼鬼祟祟、捉摸不定的蓝光，映在他紫红色的脸膛上，泛出青绿色的阴影。
他心里很紧张。为了一个让人心慌意乱、耳热心跳的秘密，他要去冒犯大海。
那双眼睛是多么美啊！我……我就干这一次……
他望着桅杆上那盏蓝灯。它那冷冷的光使人害怕，又令人莫名其妙地兴奋。他忽然觉得口渴。
就在这里等它吧！
船停了。那帆一收下来，桅杆上的蓝灯马上显得瘦了。
月亮从云堆里钻了出来。
“啊，蓝色的月亮！”年轻人不禁轻声惊叫。 他看见了一个蓝色的月亮。
他出了一身冷汗。再看天上时，那蓝色的月亮已经不见了。
此时的月亮是橙色的，空空落落地悬着，仿佛随时会掉下来。
年轻人心跳得厉害，直想呕吐。
就这一次，就这一次……
蓝鲸久久地凝视着月亮和星星。
柔和的月光流进了它幽幽的蓝眼睛，活泼的星光跳进了它幽幽的蓝眼睛。
蓝鲸自己也不明白，它生活在大海中，心灵却仿佛是属于星空的。
突然，蓝鲸的双眼感受到一阵灼热。
远远的海面上，竟浮着一点蓝光！
月亮和星星霎时失去了颜色。它完全被海面上从未出现的那一点蓝光摄去了魂魄。它的呼吸急促起来，神不守舍地向那点蓝光游去。
那里，仿佛有个灵魂在呼唤它。
它来了，它来了。
年轻人全身紧张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海面，握着钩矛的手微微颤抖。
它来了，就像一座漂浮的岛屿。
它停下了，与船靠得那么近。它宽大的嘴就伸在船底下。 它似乎已停止了呼吸，纹丝不动地用它的双眼啜饮桅杆上蓝灯的光流。除此之外，一切都不存在了。
年轻人注视着它的眼睛。那里仿佛有两朵蓝火，正陶醉地舞蹈。
就是它们，我只要其中一个！
年轻人又想起那双美丽又迷茫的眼睛。
年轻人果断地举起勾矛。一道寒冷的白光，像一道闪电激射而出，射向蓝鲸的眼睛。
“欧——”蓝鲸发出一声短促、痛苦的叫喊。剧痛使它猛然回到现实中。它看见钩矛上拖着的麻绳像蛇一样疯狂地扭动着。
惊愕、痛苦、愤怒涌上了蓝鲸的心头，但最厉害的是绝望。
——我的眼睛！
蓝鲸一头扎下水去。
海面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，一座岛屿轰然沉没了。紧接着，漩涡中翘起了蓝鲸的尾巴，像一面复仇的大旗，又像一只愤怒的巨掌。
“砰——”帆船遭到沉重的一击。“哗！”又是轰然一声，水面上零落地漂起帆船的碎片。
年轻人始终紧抱着那根断裂的桅杆，麻绳的另一头系在桅杆上。
我只要那只蓝色的眼睛！
年轻人开始收那长长的麻绳，可是收过来的只是空空的一截。系着钩矛的那一头，早在一声巨响之后断裂了。
我的钩矛呢？那上面有我要的蓝色的眼睛！
蓝鲸拼命下潜。
麻绳在它突然下潜的那一刻被挣断了。钩矛从它眼睛里脱出，摇摇晃晃地坠向海底。可那是带钩的矛啊，钩矛脱出的那一刻，无情的倒钩把它的整只眼睛钩了出来，生生地使它离开了深凹的眼眶。
蓝鲸只能拼命下潜。
它失去了一只比生命还宝贵的眼睛，巨大的绝望把它埋葬了。它只有疯狂地下潜。
海的深处一片漆黑，隐约可以看到有一点孤独的蓝光正在下沉。
与此同时，另一点蓝光却在上升。它穿越云雾般缭绕着的血水，向上浮着，浮着。
暗淡的蓝光恍恍惚惚。
夜深了。
黑压压的海面上浮动着一团幽幽的蓝光，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幽灵。
这茫然无措的幽灵随波逐流，哪里是它的归宿？
女孩还坐在那块高高的礁石上。
大海更黑了。
她有点儿心神不宁：怎么会有人点着蓝灯在夜里出海呢？爷爷说过，出海的人是最忌用蓝灯的。蓝光是鬼火，会给出海的人带来厄运。也有人说，鬼魂的眼睛会发出蓝光。那么，鬼魂的眼睛一定很健康吧，而不会像我这样……
月昏昏，星朦胧。
浓雾一般的世界里，跳出一团带着晕圈的蓝光。
女孩看见了它，它在海面上游动，正向她漂来。
是那艘帆船回来了吗？
当女孩盯着它看的时候，那团蓝光像泉水一样流进了她的眼睛，凉丝丝的感觉在她身体里渗透开来。
看着那团带晕圈的蓝光，女孩的眼睛奇异地清爽起来。蓝晕很快消退，只剩下纯净透明的蓝光。
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。
蓝光越漂越近，海浪晃得它胡乱地摇摆。
女孩跳进海里，向它游去。
她终于抱住了它。
这是一个冰凉、光洁、半透明状的水晶球，正发出淡淡的、令人迷惑的蓝色光芒。
女孩在抱住它的一瞬间，眼睛一下子亮了！月儿不再昏昏，星儿不再朦胧。她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，全都是清晰的，就仿佛被这水晶球的蓝光洗过一般。
女孩抱着它，游上了岸。
这奇异的水晶球，不轻不重，不软不硬。抱着它，女孩奇怪地感觉到，它像要沉重地落下地来，又像要轻盈地飞上天去。
啊，这是一颗海浪孕育的珍珠吗？女孩心想。
一片平静的大海，拂着温柔的波浪；波浪上躺着一个蓝色的月亮，慢慢摇，轻轻晃……
这是女孩心灵深处的大海。
年轻人抱着那截断裂的桅杆，拼命地往回游着。系在桅杆上的那截口落落的麻绳，在后面颓丧地拖得老长老长。
海水冷得刺骨，年轻人又渴又饿又冷，双腿有点儿僵硬了。
“我怕游不到岸边了。”他叹了一口气。
天上的月亮掉到了海里，一定会毫不费力地浮在水面上。它不用游，只要浮着就行。人如果也像月亮那样，该有多好啊！
星星在闪烁。
那双美丽的大眼睛，现在一定安然地闭上了吧？要是我得到了鲸鱼那只眼睛的话，那双大眼睛会更美的。
可是……
海水好像更冷了。海水你可千万别冻住啊……
女孩抱着水晶球，推醒了爷爷。
爷爷满脸的皱纹抽动了一阵，昏花的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神采：“这是蓝鲸的眼睛啊！”
“啊？”
女孩一下子恍惚起来，她仿佛被推进了一个古老、离奇、神秘而又神秘的幽谷里。
蓝鲸的眼睛，蓝鲸的眼睛……它应该是比梦更虚幻的梦啊。
爷爷拿起烟袋开始抽烟。
“蓝鲸是大海中巨龙，是大海的灵魂。它是我们渔民的神啊。它从来不作恶，更不会伤害海洋中的其他生灵。它只吃海面上闪闪烁烁的星星。
“它爱它的眼睛。因为它的心灵就在眼睛里。每天，它都用月亮的光、星星的光洗眼睛。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它眼睛里的污浊被一点点地洗去了。
“什么是眼睛里去的污浊呢？那就是世界上被看进眼睛里的世界上的邪恶。蓝鲸的眼睛是容不下污浊的。污浊越洗越少，它的眼睛会越来越蓝。当它的眼睛里没有了一点污浊时，灵魂就会升到天上。
“蓝鲸不属于我们渔民，它不是动物，而是神——是天上的神！它从天上来到大海，是来修炼的。它的修炼就是洗眼睛。
“每个渔民都知道，得到了蓝鲸的眼睛，就是得到了光明。有了它，瞎眼能重见天日，病眼能炯炯有神。最神奇的是，它能使人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美，永不衰老。
“千百年来，多少人想得到蓝鲸的眼睛啊。可是，所有的人都失败了。因为，只有把蓝鲸弄死，才能得到它的眼睛。可是，死去的蓝鲸眼睛就不再发光了，因为眼睛也跟着它死了。只有活的蓝鲸眼睛才有神效。但是谁也得不到活的蓝鲸眼睛。人在蓝鲸面前，只是一只蚂蚁，能远远地看它一眼，就算是幸运的了。
“可是……现在，这真是千古罕见的奇迹啊。这只蓝鲸的眼睛，它怎么还亮着蓝光？这么说，那只蓝鲸还活着！
“蓝鲸的眼睛是最有灵性的，它怎么会来到你的怀里呢？是因为你天天在海边看月亮、看星星，像蓝鲸那样？还是因为你也爱着自己的眼睛，像蓝鲸一样？
“你要好好对待它。要让它活着，每天带它去看月亮和星星，让海风吹它。它已经修炼到这么蓝了，真是不容易啊……
“可是，蓝鲸啊蓝鲸，你的眼睛怎么会掉下来的呢？”
爷爷的皱纹里透出了严峻，目光深邃得像星空。
女孩痴痴地望着远方，心灵深处的那片大海更温柔了。
蓝鲸的眼睛，发出柔和而迷幻的光芒。
年轻人机械地滑动着他的双臂。
他时沉时浮，衰弱得像一根稻草。
我做了蠢事吗？难道那双美丽的眼睛不该更美丽吗？
月亮，你告诉我，不要像那双眼睛一样，只是默默地看着我……
前面出现了黑沉沉的海岸。
海岸……你多像魔鬼的额头。不过我已经从你的脚边爬到你的头顶了……
年轻人的脚触到了沙滩上的细沙。
他倒在海滩上，像一截颓然的朽木。
远远的，似乎有一阵悠长而悲凉的歌，从海面上飘来。
一个蓝色的月亮，一双美丽的黑眼睛。可是，却都那么朦胧。
“啊，爷爷，他醒啦！”
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，像枝梢的鸟鸣。怎么鸟儿也会说话？
“年轻人，说吧。”爷爷的声音平静而威严。
一道蓝色的闪电直刺年轻人的眼睛，他打了一个寒战。
“蓝鲸的眼睛！天啊！”他失声叫着。
女孩看着他，他也看看女孩。
这还是她原来的那双眼睛吗？不，不是！这双眼睛清澈得让他不敢注视。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，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干瘪的枝条。
“年轻人，说吧。”爷爷说。
“我……我用钩矛扎了蓝鲸的眼睛……”
沉默。天阴了。
从窗格里，吹进来一阵带着腥味的风。
海面上飘来一支悠长而悲凉的歌。
“这是蓝鲸在哭。”爷爷说。
他的目光深邃得像星空。
女孩心灵里那片温柔的海，正在倾斜。
年轻人昏昏地睡着了。
蓝鲸在漆黑的深海里待了很久。
黑暗中，一点蓝光朦胧地亮着。它比以前暗淡了很多，而且再也不会霍霍地跳动了。多少年来那孜孜不倦地啜饮月光和星光的殷殷之情，如今全都白费了。
它的伤口已不再流血，疼痛已变得麻木。
左眼，现在只剩下一个黑洞。
复仇之火，从深深的海底升上来，渗透它的身体，在它心底熊熊燃烧。
它开始迅速上浮。
当它浮上海面时，长夜已经过去，阳光刺眼地照耀着它。
远处，浮着点点白帆。但在它看来，这些白帆是柔和的海面上的点点霉斑。
蓝鲸迅速朝那些白帆游去。一路上，它唱起了悠长而悲凉的歌。
女孩抱着蓝鲸的眼睛，坐在那块高高的礁石上。
蒙在她眼睛上的那层浓雾被吹散了，世界变得多么美好。
蓝天，阳光，飞鸟，大海，白浪……
透明的腥风吹着她怀里的蓝色鲸眼，她心灵深处的那片海，波浪更轻更柔了。
“蓝鲸啊，我在这里等着，你不来找你的眼睛吗？”
恐怖，旋风般地席卷了整个渔村。
渔村里所有出海的渔船，无一例外地倾覆在大海里。
从海里逃生的渔民们惊慌地来找爷爷。
“我们先是听到一头蓝鲸在远远的地方叫，好像在喊冤。后来，看见它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向我们的船队游来。我们都没在意——蓝鲸是从来不作恶的。当它游近的时候，浪涌得特别大，所有的船都摇晃起来。
“突然，它的头潜下水，尾巴翘了起来，向我们的船拍过来。它每拍一下，就有一条船被拍成碎片。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，所有的船都被打成了碎片，我们全都掉进了海里。
“大家惊慌地抱住断桅残片，拼命地往回游。蓝鲸没有追来，只是停在那里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，一声声叫着，叫声又闷又长。
“大家拼命地游啊游啊，都在心里叫：老天保佑，千万别让我们遇上鲨鱼！
“可是，最担心的事情偏偏出现了。西边，海面上露出了好几把黑黑的刀，向我们飞速地劈过来，那时鲨鱼的背鳍啊！我们遇上鲨鱼群了。大家的心都凉了，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，只有等死了。
“鲨鱼快要靠近我们的时候，海水翻腾起来，冲起一丈多高的浪。突然，后面的那头蓝鲸冲上来。它一个转弯，向鲨鱼群猛冲过去。鲨鱼一下子被冲散，都惊慌地逃走了。
“大家松了口气，又拼命地往前游。那头蓝鲸就在我们后面慢慢跟着。这回大家可看清楚了，它是头独眼蓝鲸——一只眼睛碧蓝，另一只却只是个空洞。
“后来它一直跟在我们后面，大概是怕鲨鱼再来吃我们。
“我们终于都游到了岸上，一个人也没淹死，真是大幸啊。
“可是真怪，这独眼蓝鲸一定是疯了，既要害我们，又要救我们……”
沉默。
爷爷“吧嗒吧嗒”地抽着烟，一声不响地听着。
他沉重地说：“这头独眼蓝鲸……它是在报复。明天再派一条船出海吧，试试它还会不会再来。渔民，总得出海求生活啊！”
海面上，那一声声悠长而悲凉的歌又传了过来。
“就是它，它又在哭。”爷爷说着，向那个用钩矛扎蓝鲸眼睛的年轻人看了一眼。
年轻人感到这目光像一把刀子，直扎他的内心。他的精神崩溃了。
“是我，是我啊！我用钩矛扎了它的眼睛！”
年轻人大叫着，扯着自己的头发，悔恨地失声痛哭。
没有一个人作声，大家都望着慢慢黑沉下来的天空。
女孩抱着蓝鲸的眼睛，坐在高高的礁石上。她迎来初升的月亮，看着第一颗星星在天空中出现。
“看看吧，看看吧，这是月亮，这是星星……”女孩轻轻地对蓝鲸的眼睛说。
蓝鲸眼睛里的蓝光旋转起来。蓝光里，闪出了星星和月亮，闪出了海面上跳跃的光影，闪出了浮游着的绿光和斑斓的鱼群……
蓝光里，还有另一只悲哀的蓝眼睛。
女孩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。
“蓝鲸啊蓝鲸，你来吧！你的眼睛在这里，我把眼睛还给你……”
远远望去，女孩仿佛捧着一轮蓝色的月亮。
复仇的火焰在蓝鲸心里燃烧着，海水也仿佛是滚烫的。它觉得身体快要爆炸了。
然而，它又感到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轻轻地安抚它，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默默地凝望它。
它还时常隐隐地感到，自己变得很轻很轻，躺在一片温柔的波浪上，慢慢摇，轻轻晃……
一条帆船出海了。
船上，只有那个年轻人。
“是我惹下的祸，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后果。这一次我愿意做鱼饵，只求以后渔船不再受到它的侵扰。报复我吧，蓝鲸！我等着你。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更美丽了，我不再需要别的了，你来吧，蓝鲸！”
年轻人把帆船停在老地方。
他摸出了一把匕首。刀锋上白森森地闪着寒光，像鲨鱼的牙齿，更像那支钩矛。
尽管这次也是等蓝鲸来，可他的手丝毫没有颤抖。他那紫红色的脸膛，像一座庄严的铜钟。
一声声悠长而悲凉的歌，唱起来了。
蓝鲸悄无声息地游近。
年轻人闭上眼睛等待着。
蓝鲸的头钻进水里，油亮亮的、线条优美的尾巴翘了起来，沉重地拍在帆船上。“呯”的一声，帆船立刻变成碎片在空中飞溅开来，散落在水面上。
年轻人的头浮出了水面。蓝鲸的独眼冷冷地看着他。
水面上，露出了年轻人的手臂；手中，紧紧地握着那把锋利的匕首。
“蓝鲸啊，我们的账清了！”
年轻人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，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。
海水红了一大片，云雾般缭绕着。年轻人头仰着，在红云般的血水中，望着天空缓缓下沉。
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，充满了整个天空；纯洁、善良、清澈、温柔的大眼睛，那是女孩的眼睛啊！
蓝鲸惊呆了。
它无声无息，默然不动，那首悠长而悲凉的歌再也没有唱。它的那只独眼，忽然间变得很蓝很蓝，闪闪跳动出来的，是那种最圣洁、最纯净的蓝光。
洗净一切污浊的鲸眼，才会有这种最纯净的蓝光。
整个渔村都在不安中静静等待着年轻人归来。
四天过去了，年轻人一直没有出现。谁也不会知道，年轻人已经用匕首与蓝鲸清了账。
这四天来，蓝鲸再也没有叫过，它的沉默更令人感到害怕。
恐惧，飓风一般袭击着人们的心。
渔船不敢再出海了，默默地躺在海滩上，像被扔掉的鞋子。
爷爷把全村的船老大召集到自己家里，他要召开一个生死攸关的会。
爷爷握着烟袋，缓缓地说话了。他的眼睛不看众人，只凝望着远处：“蓝鲸的报复升级了，它不让我们再出海，我们就要失去大海了，可我们是渔民啊！要想了结这件事情，我们必须把它杀死！”
杀死它？谈何容易！对方可是天上的神——蓝鲸啊！
“它的一只眼睛在我孙女手上，把这只眼睛弄死，蓝鲸就会立刻死去。”
船老大们面面相觑。弄死那只眼，女孩的眼睛就会瞎掉；可那头蓝鲸不死，渔民们就无法生存。
“今天夜里，把那只眼睛埋了。”
爷爷的声调平静、沉稳，却像个闷雷。船老大们都说不出话来，屋里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。
半夜里，女孩睡着了，蓝鲸的眼睛就放在她的枕边。
爷爷悄悄地捧走了它。
门外，船老大们在静静地候着。爷爷双手捧着蓝鲸的眼睛，走在最前面，船老大们一溜儿跟着。他们，仿佛是一支默默的出殡队伍，怀着敬畏，也怀着悲哀。
月亮，看上去是那么苍白。
船老大们挖好了一个土坑，爷爷亲手把那只眼睛放了下去，铲上土，压平了。
他们默立着，庄严地低头对这眼睛——这天上的神的眼睛——默哀。
月亮躲进了云层里。
这时，远远的海面上传来一阵短促的叫声，叫声是那样凄惨——没有一丝愤怒和绝望，只有凄惨。
一阵凄惨的叫声，刺破了女孩的梦。
枕边的蓝眼睛不在了！
她的双眼重又变得模糊，仿佛整个世界被裹在了浓雾里。
“爷爷，爷爷！”女孩尖叫着，“蓝鲸的眼睛呢？”
爷爷走进门来：“埋了。”
啊？！女孩像遭到了一记猛击，呆住了。面前的爷爷，成了一个陌生人。
“怎么能埋掉它呢？这是蓝鲸的眼睛啊！它是活的，活的啊！爷爷！”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爷爷是聋了，还是哑了？他好像听不见女孩的哭喊。
“我每天抱它去看月亮，看星星，吹海风，就是为了让它活着；我每天抱着它在海边等蓝鲸，就是为了把眼睛还给它。蓝鲸爱它的眼睛，不能没有它呀，爷爷……”
女孩跪了下来，苦苦地摇着爷爷。
“你说过，蓝鲸是天上的神，渔民不能冒犯的呀！”
海面上凄惨的叫声一阵阵传来，女孩的泪眼模模糊糊，爷爷的脸抽搐了一下。
“我只能告诉你，”爷爷木然地说，“它埋在村头，你自己去找吧。不过要快，否则那只眼睛很快就会闷死的……”
女孩伸开双臂，像瞎子一样向门外摸去，踉踉跄跄地投入黑暗中。
爷爷深邃的目光投向星空，他喃喃自语：“善人、恶人我都做了。她几乎是个盲人，能不能找到蓝眼睛，那就看神的意志了……”
天上的月亮，看起来仿佛正在变蓝。
“村头”，那是一片没有具体界限的大地方。这淡淡的月光，对女孩近乎瞎了的眼睛，又有什么用？
她怎么能找到埋在地下的蓝眼睛啊？
她在地上摸着，爬着，无数次地摔倒，纤细的手指在泥土里乱挖，鲜血滴滴渗进黑土。
她几乎绝望了。
“蓝鲸的眼睛啊，你在哪里？告诉我……我的眼睛看不见啊……”
她的眼前，突然跳出了一朵微弱的蓝火。
她跟着这朵蓝火，在后面急急地爬着。
爬呀，爬呀，蓝火跳到了村头那棵大榕树下，消失在悬挂下来的密密的气根丛中。
榕树下的一块土地上，发出了一圈蓝蓝的光晕。女孩小心地挖了下去。
此时，海面上那一阵阵凄惨的叫声，正变得越来越弱、越来越小。
……
终于，女孩重又把它抱在怀里了……这沾满了泥土的蓝鲸的眼睛。
它还活着，因为蓝鲸还在叫。
女孩喜悦的泪水点点滴在这眼睛上，冲洗着那上面的泥土。
蓝鲸的眼睛，又慢慢发出了蓝光；女孩的眼睛，又慢慢变得清晰……
蓝鲸在海中轻轻地呻吟。
痛苦的窒息已经过去，空气又变得那么清新。
它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那轮蓝月，躺在那片温柔的海里，慢慢摇，轻轻晃……
女孩奔到了那块高高的礁石上。下面，海浪在峭壁上拍打出飞溅的白沫。
她高高地托起蓝鲸的眼睛，对着大海呼唤：“蓝鲸啊蓝鲸，快来要你的眼睛啊！”
远处，浮动着一座蓝色的岛屿，岛上洒满了银灰色的星星，闪烁着一团晶蓝晶蓝的光。
啊，那是蓝鲸来了！
一首悠长而舒缓的歌，款款地流入女孩的心田。那是蓝鲸献给她的歌。
女孩高高托着的蓝眼睛，骤然亮了起来。那纯净的蓝光照亮了大海，照亮了渔村，照亮了整个世界……
女孩把这蓝色的月亮，投进大海。
它落在海面上，轻轻漂浮着。海水一片纯蓝。
那首悠长而舒缓的歌又唱起来了。歌声中，那只蓝眼睛忽然不见了，那座漂浮的岛屿也忽然不见了，歌声则越来越悠远，仿佛飘进星光灿烂的夜空中去了。
大海，恢复平静温和。
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女孩的身后响起。
“它的眼睛已经洗去了一切污浊，灵魂升到天上去了。”
啊，是爷爷站在她背后。
女孩的眼睛是那么清澈、明亮、温柔、纯洁。
“蓝鲸把眼睛留给了你……”爷爷说，“还有大海、月亮、星星，还有……还有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年轻人……”
女孩睫毛上闪着两颗透明的星星。
“让这世界的一切美好，天天洗着你的眼睛。”爷爷说。
他满脸的皱纹在颤抖。
蓝鲸在海中轻轻地呻吟。
痛苦的窒息已经过去，空气又变得那么清新。
它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那轮蓝月，躺在那片温柔的海里，慢慢摇，轻轻晃……
女孩奔到了那块高高的礁石上。下面，海浪在峭壁上拍打出飞溅的白沫。
她高高地托起蓝鲸的眼睛，对着大海呼唤：“蓝鲸啊蓝鲸，快来要你的眼睛啊！”
远处，浮动着一座蓝色的岛屿，岛上洒满了银灰色的星星，闪烁着一团晶蓝晶蓝的光。
啊，那是蓝鲸来了！
一首悠长而舒缓的歌，款款地流入女孩的心田。那是蓝鲸献给她的歌。
女孩高高托着的蓝眼睛，骤然亮了起来。那纯净的蓝光照亮了大海，照亮了渔村，照亮了整个世界……
女孩把这蓝色的月亮，投进大海。
它落在海面上，轻轻漂浮着。海水一片纯蓝。
那首悠长而舒缓的歌又唱起来了。歌声中，那只蓝眼睛忽然不见了，那座漂浮的岛屿也忽然不见了，歌声则越来越悠远，仿佛飘进星光灿烂的夜空中去了。
大海，恢复平静温和。
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女孩的身后响起。
“它的眼睛已经洗去了一切污浊，灵魂升到天上去了。”
啊，是爷爷站在她背后。
女孩的眼睛是那么清澈、明亮、温柔、纯洁。
“蓝鲸把眼睛留给了你……”爷爷说，“还有大海、月亮、星星，还有……还有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年轻人……”
女孩睫毛上闪着两颗透明的星星。
“让这世界的一切美好，天天洗着你的眼睛。”爷爷说。
他满脸的皱纹在颤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