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吴承恩

悟空师徒又行了许多时日。一日天色将晚，远远望见前面有一户人家，唐僧道：“悟空，我们不如到那里借宿一晚，明日再走吧。”

两人行到村口，碰到一个少年，拿着伞，背着包，急急忙忙向村外走。悟空顺手一把扯住，问：“我问你句话，这里是什么地方？”那人往外挣着胳膊，口中直嚷嚷：“这村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，怎么偏要问我？”悟空赔笑说：“施主莫要烦恼，常言道‘与人方便，自己方便’。你就告诉我一声，又碍着你什么事？”那人挣不脱手，气得乱跳：“真是倒霉!家里主人的气还受不了，出来还要受这秃头和尚的气！”悟空笑道：“你有本事，挣开我的手，你就走吧。”那人左扭右扭，哪里扭得动，就像被一把铁钳钳住了一样，无奈只得说：“这里是乌斯藏国地方，这庄里人家多半姓高，因此叫高老庄，你放我走吧。”悟空又问：“你这打扮，想是要出远门，你实话告诉我，你要到哪里去，要做什么事，我才放你。”

这人没办法，只好老实告诉他：“我是高太公的家人，名叫高才。我那太公有个小女儿，今年二十岁，还不曾许配人家，三年前被一个妖精霸占了。这妖精做了三年女婿，太公对女儿嫁了妖精很是气恼，一来败坏家风，二来没个亲家来往，想和这妖精退亲。那妖精哪里肯干？倒把小姐关在后面房子，有半年多了，也不放她出来和家里人见面。太公给我银子，要我寻找法师，捉拿妖怪。我前前后后也请了三四个人，都是没用的和尚、草包的道士，降不得那妖精。刚才太公骂了我一场，说我不会做事，叫我再去请好法师降妖。刚出门，就撞着你这个扫帚星①，耽误了我走路!”

悟空说：“撞着我们，是你的运气。你也不用跑东跑西，白白花那些银子。我们是东土大唐皇帝的御弟圣僧，正要往西天取经。我们手段高强，定能降伏那妖怪。”高才将信将疑：“你莫骗人，误了我的事！”悟空道：“放心，保证不会耽误你。”高才也没什么其他办法，只好转身带领唐僧师徒向庄中走去。

高才先进去，禀告了高太公，高太公听说是东土远来的和尚，心想可能有些手段，就和高才迎了出来，笑着说：“二位长老，有礼了。”唐僧还了礼，悟空站着不动。太公见他相貌丑恶，有几分害怕，生气地对高才说：“你这奴才，有心要气死我!家里摆着一个丑八怪的女婿还愁没地方打发，你又找了个吓死人的雷公②来!”悟空说：“老高，你白活了这么大岁数，怎么还不明事理？我老孙丑虽丑，却有本事，能帮你降妖除怪，救你女儿，这不是好事吗？偏偏要以相貌取人!”太公听了，战战兢兢③，说声“请进”，把唐僧师徒请到厅堂坐下。

高太公问唐僧：“刚才听高才说，二位长老是从东土来的？”

唐僧说：“正是。贫僧奉旨往西天拜佛求经，路过贵庄，借宿④一晚，明日就走。”高太公说：“原来两位是借宿的，怎么又说会降妖？”

悟空说：“本来是借宿，顺便捉几个妖怪玩玩也好。敢问你家里有多少妖怪？”高太公道：“天哪!哪里吃得消许多妖怪!就一个妖怪女婿⑤，也就够害人的了。”

悟空说：“你把那妖怪怎么来的，有多大本事，原原本本告诉我，我好帮你捉他。”太公说：“我没有儿子，只生了三个女儿；大的叫香兰，老二叫玉兰，最小的叫翠兰。前两个都许配了本庄人家，最小的翠兰，想要她招个上门女婿，好替我家做活。三年前，有一个汉子，说是福陵山上人家，姓猪，上无父母，下无兄弟，愿做我家的上门女婿。我见他无牵无挂一个人，就招了他。刚进我家门，倒也勤快，耕田犁地用不着牛，收割庄稼用不着刀，只是有一件——模样⑥渐渐就变了。”悟空问：“怎么个变法？”太公接着说：“刚来时是个黑胖大汉，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，脑袋后头又生着一把鬃毛，身子粗笨吓人，就像个猪的样子。吃得又多，一顿要吃三五斗米的饭，幸好还只吃素，要是吃肉喝酒，我早就破产了!”唐僧说：“他吃得多，也做得多呀。”高太公说：“吃还是小事，他如今云来雾去，飞沙走石，吓得这一庄人不得安宁。又把翠兰小女关在后院，半年也见不得一面，更不知她是死是活。所以知道他是个妖怪，要请法师捉拿他。”悟空说：“这个容易，老高，你只管放心，今晚我就给你拿住。”

高太公非常欢喜，安排唐僧师徒吃过斋饭。悟空安顿好师父，扯着高太公说：“你领我到后院妖精的住处看看。”高太公领他到后院门前，悟空用金箍棒捣开门扇，见里面黑洞洞的。悟空说：“老高，你去叫你女儿一声。看她可在里面。”高太公大着胆子叫了一声：“三闺女。”那女儿认得父亲的声音，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：“爹爹，我在这儿呢。”悟空睁着火眼金睛，果然见高翠兰坐在床头，头发蓬乱⑦，满面尘土，身体瘦弱，愁眉不展。高家父女相见，抱头痛哭。悟空对翠兰说：“先别哭，我问你，那妖怪哪里去了？”翠兰说：“不知道去哪里了，这些日子，他知道父亲请法师捉他，每天都是入夜才来，天亮就走。”悟空对高老公说：“你带女儿去前边屋子吧，老孙在这儿等那妖怪，他若不来，也怪不得我。他只要来了，我一定为你斩草除根⑧。”

悟空留在房里，摇身一变，变得和翠兰一样，等着那妖怪。不多一会儿，一阵狂风刮来，风过处，半空中飞来一个妖精：黑脸短毛，长嘴大耳，生得十分丑陋。悟空看了暗暗发笑，也不起身，只是哼哼唧唧⑨，倒在床上装病。那妖怪也不辨真假，走近前，一把搂住，就要亲嘴。悟空托着那妖怪的长嘴，使个小法术，“扑通”一声把他摔到地上。妖怪爬起来，扶着床说：“姐姐，你怎么今天不高兴？是不是怪我回来晚了？”悟空说：“不怪!不怪!我今天身体不舒服，你自己脱了衣服睡吧。”妖怪真个脱衣上床。悟空忽然叹口气，说了声：“我好命苦!”那妖怪听见，很是不以为然，说：“你哪里命苦？我到了你家，虽然吃了些饭菜，也不是白吃你家的，我也曾帮你家耕田种地，种麦插秧，搬砖运瓦，创家立业。如今你穿金戴银，好吃好喝，还有什么不如意，要抱怨说命苦？”悟空说：“不是因为这个，是我父母不高兴，今天隔着墙骂我哩!”妖怪问：“他们骂你什么？”悟空说：“他们说我和你做了夫妻，你一个丑脸女婿，见不得人，会不得亲戚，又说不知你是哪里人家，姓名是什么，败坏他的门风。”妖怪说：“我虽然有些丑陋，想要俊，也不难。我刚来时，也曾对你父母说过，他们愿意，才招了我。怎么今日又说这种话!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，我以相貌为姓，姓猪，叫猪刚鬣。他们再要问你，你把这话告诉他们好了。”

悟空暗自高兴：“这妖怪倒也老实，既然有了姓名住处，不愁抓不到。”又对妖怪说：“我父亲要请法师来捉你呢。”妖怪笑道：“睡吧!睡吧!别理他。我有三十六般变化，九个齿的钉耙，怕什么法师、和尚、道士？”悟空说：“他要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来捉你哩。”

妖怪一听，有三分害怕：“既是这样，两口子做不成了，我走了吧。”悟空说：“你为何要走？”那妖怪说：“你不知道，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，只怕我斗不过他。”说完，套上衣服，跳下床就要走。悟空一把扯住，把脸一抹，露出本相，大喝一声：“妖怪，哪里走!你抬头看看我是谁？”

妖怪转过脸来，看见悟空的模样，吓得手脚麻软，哗啦一声扯破衣服，化成一阵狂风逃跑了。悟空赶忙上前，抡起铁棒，驾云随后赶来。

妖怪与悟空一前一后，来到一座高山上。那妖怪露了原形，走入一个山洞，取出一柄九齿钉耙，来战悟空。悟空大喝一声：

“妖怪!你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？你有什么本事？快快实说，饶你性命!”那妖怪说：“我本是天蓬元帅，因为蟠桃会上喝醉了酒，调戏了嫦娥，被玉帝重打了两千锤，贬下人间，又错投了猪胎，因此长成这个模样，取名叫猪刚鬣。”悟空这才明白：“原来是天蓬元帅下界，怪不得知道我老孙的名号。”那妖怪说：“你这该死的弼马温!当年闹天宫，不知连累多少人，今天又来这里欺负人，吃我一钉耙!”悟空也不肯手软，举棒就打。

他两个在半山坡上，黑夜之中，打斗起来。棒来耙往，撞出阵阵火花，从两更时分，直斗到东方发白。那妖怪两臂酸麻，抵挡不过，败阵而回，依旧化作一道狂风，钻入山洞，紧闭洞门。再也不肯出门。悟空看见洞门外有一块石碑，上写“云栈洞”三字。悟空见妖怪不肯露面，天色又已大亮，心中思量：“怕师父久等，我先回去见他一见，再来捉这妖怪不迟。”

悟空回到高老庄，把捉怪的经过向高太公和唐僧说了一遍。高太公听了，给悟空跪下说：“长老，你虽然把妖怪赶走了，我却怕你走了他又来骚扰，还是麻烦你帮我拿住他，斩草除根，我必有重谢。”悟空笑道：“你这老头也太挑剔了，那妖怪也曾告诉我，他虽然吃了你家的饭食，也帮你挣了许多家业。他是一个天神下界，替你当家立业，又不曾害了你家女儿。想想这个女婿，也算门当户对，留着他也算了。”高太公说：“名声不好听啊!人人都说高家招了个妖精女婿，叫人怎么受得了!”唐僧说：“悟空，你既帮了他还是帮到底吧。”悟空一笑说：“我不过开开玩笑，我现在就去把那妖怪捉回来。”

话音刚落，人影已不见了。悟空霎时间来到福陵山，找到云栈洞，一顿铁棍，把洞门打个粉碎，口中骂骂咧咧。那妖怪正气喘吁吁，睡在洞里，听见悟空打门叫骂，心中恼怒，拖着钉耙，抖擞精神，跑了出来，照着悟空就是一钯。悟空用棍架住钉耙，笑道：“你怎么把给高家翻地种菜的钉耙也拿来做兵器了？”妖怪说：“你没长眼睛？我这九齿钉耙是太上老君炉里炼出的宝贝，你就是铜头铁脑，也能掏你几个眼儿。”

悟空听了，收了铁棒，说：“呆子不要夸口!老孙就把头伸在这里，看能不能捣出眼儿!”那妖怪当真举起钉耙，用力砸过来。只听“扑”的一声，耙齿被磕得直冒火花，悟空的头皮却没破一点儿，吓得妖怪手麻腿软，连声说：“好头!好头!”悟空得意地说：

“你知不知道，五百年前众位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，刀砍剑刺，火烧雷打，也丝毫伤不了我。不信，你再捣几下试试！”妖怪说：“你这猴子，我记得你住在花果山水帘洞，却怎么到这里来了？难道是我丈人到那儿去请的你？”悟空说：“不是，我老孙早已改邪归正，保护一个东土大唐皇上的御弟三藏法师，往西天拜佛取经。路过高老庄，高太公请我救他女儿，拿你这妖精。”

妖怪一听这话，丢了钉耙，作个揖，说：“那取经人在哪里？快带我见见。”悟空问：“你觅他干什么？”妖怪说：“我受观音菩萨劝诫，在这儿等候取经人，做他的徒弟，随他去西方拜佛求经，也好将功折罪，修成正果。”

悟空听了，半信半疑，说：“你若说的是真话，发一个誓来。”那妖怪果然跪下，望空叩拜，赌咒发誓。悟空又说：“既然如此，你点把火把你这住处烧了，我才带你去。”妖怪真的搬些柴草荆棘，一把火把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。悟空又拿了妖怪的钉耙，拔一根毫毛，变成一根麻绳，反绑了妖怪的双手，揪着那怪的耳朵，两人腾云驾雾，回到高老庄。

高老庄上下见妖怪被捉，个个高兴。妖怪走到唐僧面前，双膝跪下，对唐僧叩头，高叫道：“师父，弟子有失远迎!早知师父住在我丈人家，我早就来接了，省得这许多周折。”唐僧很是惊讶，问：“悟空，这是怎么回事？”悟空让妖怪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唐僧大喜，让悟空给妖怪松了绑。妖怪拜过师父、师兄。唐僧说：“我给你起个法名，早晚好呼唤。”妖怪听了说：“师父，菩萨已给我受了戒，给我起了个法名叫猪悟能。”唐僧笑道：“好!好!你师兄叫做悟空，你叫做悟能，倒是一辈儿。”又说：“我再给你起个别名，叫做八戒，希望你遵守佛门戒律。”那呆子欢欢喜喜答应了。

高太公安排宴席，答谢唐僧师徒。八戒还缠着高太公：“丈人啊，我的袍子昨晚被师兄扯破了，你送我一件青锦袈裟吧。我这鞋儿也破了，再给我一双新鞋子。也不枉我在你家做这几年女婿。”高太公听了，也不敢不给他，只好送了些衣物与八戒。

八戒摇摇摆摆，给高太公行个礼，说：“丈人啊，我今天做和尚去了，你好生照料我媳妇，我们要取不成经，我还回来还俗，照旧做你家女婿。”悟空喝道：“呆子!不要胡说!”八戒说：“哥哥，不是胡说，真要是取不成经，却不是和尚误了做，老婆误了娶，两下里都耽搁了？”唐僧说：“闲话少说，我们趁早赶路。”八戒挑担，唐僧骑马，悟空肩担铁棒前面引路，师徒三人，辞别高老庄，向西而行。

注释：

①扫帚星（sào zhou xīng）：迷信的人认为出现扫帚星就会发生灾祸。所以也用扫帚星来骂被认为带来灾祸的人。

②雷公：神话中的雷神。

③战战兢兢（jīng jīng）：因恐惧而发抖的样子。

④借宿（sù）：借别人的地方暂时住宿。

⑤女婿（xù）：女儿的丈夫。

⑥模（mú）样：人的长相或装束打扮的样子。

⑦蓬（péng）乱：不整齐，参差不齐。

⑧斩草除根：比喻铲除祸根，以免留下后患。

⑨哼哼唧唧（jījī）：不时发出深沉的压抑的鼻声。

文体:小说